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会飞的石头

 

 

 

堂叔石头,论年龄他和我同岁,确切地说,他只比我年长了三个月零两天。虽说同龄,可我得叫他叔。我问石头,为啥要叫你叔呢?石头刚刚吃过奶,歪着脑瓜砸吧着嘴说,吃奶比你吃得多呗!我吃奶吃到了三岁,娘就不让吃了。而石头叔吃到了八岁,他娘还让他吃。有时候,我去找石头叔玩,他正捧着丁家奶奶的奶子在吃奶。丁家奶奶看我站在旁边眼馋,就招招手说,木头,你想不想吃啊?想吃就过来吧!我就红着脸把头摇成了拨浪鼓。丁家奶奶于是就数落我说,木头啊就是木,你又不是没吃过俺的奶,你娘生你时还没奶水,你吃的第一口奶还是俺的呢!这事听我娘说起过,她老人家十七岁生我时,三天不见奶水。是我爹抱着我,向丁家奶奶要了第一口奶的。当然,我又不是只吃了丁家奶奶一家的奶,当时木棉岭有奶的女人好多呢,我爹差不多都向人家要过奶。我爹抱着我像个要饭人一样在木棉岭村屁颠屁颠地到处乱窜,逮着哪个有奶的女人就向人家讨奶吃,直到我娘自己有了奶水后,我爹才稍稍安当了下来。

凡是嫁到木棉岭的媳妇,村里人都按她娘家的地方来称呼。比如,张家婶,李家嫂。我曾经问娘,丁家奶奶的娘家应该在丁家村吧?离我们木棉岭十来里路的地方的确有个村叫丁家村。娘说,不是,她是你五爷路上捡来的,只知道她姓丁,但谁也不知她娘家在哪儿,自打跟着五爷后,她就再也没有回过娘家。可我知道,丁家奶奶并不是不想回娘家,有几次她和五爷吵架吵得厉害时,她就卷起包袱哭泣着走了,但走到村外三岔路口,就徘徊不前,最后,又抹着泪回来。弄得五爷还喉咙梆梆响地骂她,傻堂客,叫你滚啊,滚啊,你咋又回来呢?堂客,是我们木棉岭人对自家媳妇的雅称,但加个傻字就不是很中听了。听人说,五爷曾在部队里当过官,以前回来时身上穿着黄皮制服,腰间还斜挂着驳壳枪,挺威风凛凛的一个人物。可是,解放后,却不知为什么成了一个平民。在回乡的路上捡了个逃荒的女人,就是丁家奶奶。可能在部队里使唤手下人惯了,五爷的性格脾气有点暴躁,虽然在乡邻面前不敢咋样,但动不动就对丁家奶奶颐指气使像个老爷一般。

丁家奶奶养了许多大白鹅,每天一早,石头叔就赶着大白鹅到地里吃草。石头这时很威风,手里提一根长杆,腰上挎着一只布袋子,对着鹅群吆喝。布袋子里装着一把木制的驳壳枪,经常掏出来吓唬那些不听话的呆头鹅。我就跟着石头,在后面蹦蹦跳跳。有一次石头叔把我带到一个土墩前,用木制驳壳枪指着我,命令我往下跳。望着几米深的沟,我胆战心惊不敢尝试。石头就解开自己上衣的扣子,手举驳壳枪,身子突然往上一跃,人就稳稳当当地飞落下去。我佩服地五体投地,石头叔居然会飞!他从沟里爬上来看我一脸惊讶,用驳壳枪敲敲我的脑瓜问道,木头侄儿,叔想问你一个问题,你长大了想干啥?我挠挠头想了半晌,也不知自己长大了能干啥。我能干啥呢,跟爹刨地呗!我就问石头,那叔长大了想干啥呢?石头叔抬头远望着木棉岭上的天空,许久,他才嘀咕道,我要飞!飞?石头叔要做一块会飞的石头?我不解地望着石头叔。石头叔不响,只有几片淡淡的白云悠闲地从木棉岭上飘过。我想,是啊,石头都会飞,那,我叫木头,我能干点啥呢?

 

 

 

那天早上,木棉岭上传来了瞎子大陈的声音:麦芽糖呐,麦芽糖,香香甜甜麦芽糖!瞎子大陈背着一只白铁皮箱子,肩上斜挎一只帆布包,用两根竹竿敲着路面,从木棉岭上高一步低一步地移下来。

瞎子大陈不算什么陌生客,他是个算命先生。每隔一段时日,他就会打木棉岭经过。有时会有个女人牵着他走,有时就他独自一人来。别的过往行客,我和石头叔只是远望,不敢近看。唯有瞎子大陈来时,我和石头叔就特别兴奋。我们知道,他后背铁箱子里装着麦麸,麦麸中藏着一块块诱人的麦芽糖呢。瞎子除了算命,还贩卖麦芽糖。算命我们没兴趣,感兴趣的是麦芽糖。麦芽糖两分钱一只,可我和石头叔兜里摸不出半个钱子儿来。麦芽糖呐,麦芽糖,兜里无钱吃不上!瞎子大陈一步一步移到我们跟前时,石头叔就开始骂他,死瞎子,摔不死,一脚踏空翘辫子!我也跟着起哄,死瞎子,摔不死,一脚踏空翘辫子!瞎子将竹竿撑住身子,抹了抹头上的汗珠问道,小鬼头啊,上次,就是你俩抢瞎子的麦芽糖吧?我说,瞎子胡说,上次不是我们。瞎子大陈说,错不了,你们的声音烧成了灰,我也记得。石头叔说,谁说是抢,是你自愿的啊,我俩要是不救你,你早就冻在溪水里见泥皇去。瞎子说,我瞎子的命大着呢!泥皇老子不收眼瞎的,收去也没啥用嘛!泥皇老子专收坏蛋小鬼头,收去放牛放鸭放白鹅!石头叔说,瞎子放屁!我说,瞎子,你先送一块麦芽糖,我们就牵你走出木棉岭,省得我们跟着呢!

去年冬日,瞎子过木棉岭时,我和石头叔跟着他走了很长一段路。目的就是想问他要一块糖,可他死活不肯给。后来,我想法子分散他注意力,石头叔则悄悄从后面打开瞎子背后铁箱的盖子,想从里面掏一块麦芽糖来。想不到,瞎子早有防备。麦芽糖还未得手,石头就被瞎子一竹竿扫到路边的溪沟里。石头叔顺手一拉竹竿,瞎子一个趔趄,也滚进了溪沟。沟虽不深,可瞎子怎么也爬不上。石头叔对瞎子说,你就给一块麦芽糖,我俩就拉你上来,你要是不肯,那我们就走了不管你了。瞎子说,你先拉我上去,我再给。你先给,我们才拉你上来。瞎子没办法,只好答应了,很不情愿地给了一块巴掌大小的麦芽糖。

拿到麦芽糖后,我们把它放到青石板上用榔头敲碎变成无数颗小糖颗粒。石头叔从中捉出一粒,叫我张开嘴巴,然后用拇指和食指将糖粒轻轻弹进我嘴里。片刻后,他再用拇指和食指捉一颗糖粒轻轻弹进我嘴中。石头叔边弹还边问,甜吗?甜!香吗?香!就这样,我们慢慢品尝着,吃了大半天才吃尽。这事,后来怎么会给猪先生知道的,他狠狠地扇了我一个耳光。还警告我说,木头,瞎子是木棉岭的客人,是不能这样对他的,你个明眼人咋好欺负瞎子呢!我摸着火辣辣的脸,想,是谁吃饱了撑着向猪先生告状的呢?

这次来了,我知道,瞎子又要找我爹谈神说鬼去了。瞎子问道,木头,回家跟你爹说说,瞎子大陈来木棉岭了。我说,猪先生出远门去了,你就到土地庙里过夜呗!你不是最喜欢夜宿古庙堂吗?瞎子说,木头骗不了瞎子,瞎子能掐会算的,此时你爹正抱着你娘孵小鸡呢!不信,你跑回去瞧瞧。我骂道,死瞎子!臭瞎子!瞎子摇摇头说,木头啊,你骂瞎子,回头叫猪先生赏你两个耳光!说着,他敲着两根竹竿,自行往前走去。他嘴里唱道:朝吃百家饭,夜宿古庙堂;不做亏心事,哪怕见泥皇!

 

 

 

木棉岭脚有五棵千年古香樟,瞎子大陈跟木棉岭人说,这五棵树代表金木水火土,组成一个方阵,守住村口,可保一方平安。石头说,瞎子总是说瞎话!瞎子不说瞎话难过的。瞎子坐在香樟树下,等人来算命,其实,跟要饭人没啥两样。只有我爹猪先生,尊他为贵客,常常把他接到家里来管吃管喝。小住几天,见没人理他,瞎子就背起白铁皮箱子敲着两根竹竿,摸索着慢慢地走了。

可是,这几天,树上那只老猫头鹰,整天咯咕咕咯咕咕地乱叫。丁家奶奶在溪边汰衣服,那只老猫头鹰就飞到她跟前盘旋。丁家奶奶捡了一块泥土朝它扔,骂道,你叫啥呢,俺要用针线把你这个畜生的嘴缝上,省得你烦人。娘听了,也心惊!她拉了拉我的耳朵说,木头你听听这猫头鹰,声音叫得有些不对劲啊,像是哭腔呢?咱木棉岭是不是有事了?我说,娘,我听不出啥不对嘛。爹说,咱木棉岭穷乡僻壤能有啥事,莫不是猫头鹰叫春吧。你们堂客喜欢神神叨叨!娘说,只听说猫叫春,那有猫头鹰叫春的,你猪先生整日和瞎子叨叨,学得跟瞎子一样说瞎话。

那天早上,我和往日一样去找石头玩。石头姐姐娟子在河边边洗衣边哭泣。我问她,娟子姑,你咋哭了?是将你爹的衣服洗丢了?娟子姑只管抹泪不言。石头也没了往日的威风,一声不响地低着头驱赶他的鹅群。我后来才知道,木棉岭真的有事,原是五爷出事了。

娘说,木头,娘跟你说啊,以后少跟石头玩耍,他爹是特务!特务是干啥的?我不解。娘嫌我多嘴,伸手就给我一个嘴巴,告诉你,不能跟他玩就是不能玩,小鬼问这么多干啥?五爷被人关在镇上一间破庙里,每天被人吊着审讯。这是石头悄悄告诉我的,他和娟子给爹送饭时,还亲眼看到几个人在打五爷。

有天夜晚,石头拉着我说,木头,你能不能帮叔一个忙?啥忙?石头说,陪叔一起去救我爹!我说,救五爷,这怎么行啊!我害怕。石头说,平时看你还挺能干的,关键时候咋怂成这样?你不帮拉倒!说着,石头就拿了一条麻绳和一把斧头消失在夜幕中。第二天,村里传出消息,石头被抓,原来他和爹一样,也是个小特务。我暗自庆幸没有听石头叔的话,不然,自己也将成了一个小特务。

村里很快传出五爷上吊自杀的消息,刚开始,我还有点不信。当我看到村里人用门板把五爷尸体从外面抬回来时,我有些确信五爷就是特务。我不知特务是干什么的,可知道凡是特务都像五爷一样是没有好下场的。五爷是用裤带,在土地庙的屋梁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。上吊前,他把身上仅有一点旱烟抽光,再到地里找了一根番薯藤当裤带系住裤子,然后把自己挂到了屋梁上。丁家奶奶哭得死去活来,但是能去安慰她的人一个也没有。五爷死后,石头就被人放了回来。可是石头却仿佛变成了一个傻子,面对着五爷冰冷的尸体,他没有哭,却傻傻地笑,嘴里莫名其妙地念叨着:太阳下山歇口气,月亮上山照细尸……

五爷死时,石头才十岁,他姐娟子姑十三岁。当然,我也十岁了。那一年,我开始去镇上上学。石头和娟子因为是特务的子女,不能上学,只好在家里务农。村里人都说,石头傻了,没有以前灵光了。每次路过丁家奶奶门前,我叫他石头叔,他都不理我,只呆呆地坐在门槛上,望着对面的山,然后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啥。丁家奶奶带石头去看病,镇上老中医把他搭脉后,说石头没事,只是惊惧过度,过一阵子就会好的。可是,过了大半年时光,石头也没恢复过来。丁家奶奶听说瞎子大陈有办法,就悄悄去向他求救。瞎子说,五爷勾走了石头的魂魄,叫她于逢单之日买两块豆腐到五爷的墓前去求求即好。第二天正是单日,丁家奶奶把石头和娟子带到五爷墓前,摆好豆腐,点上香烛。她让石头和娟子跪下,她也跪下。丁家奶奶还未言语,就泪如雨下:你个死鬼太心狠啦,你要带就把俺带走好啦,你咋不放过你儿石头呢?你当初让俺饿死在路上,一了百了,为啥还要带俺到木棉岭来啊?你有儿有女,咋能下得了狠心呀!石头和娟子一直说你是大英雄,俺看你连狗熊都不如,你个混蛋,连老婆儿女都不管,算个啥英雄啊?丁家奶奶边哭边骂,哭骂到后来竟昏厥了过去。天黑了,石头背着娘回家,路上,石头开始说话了。

果然,不久,石头就慢慢恢复了正常,只是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活络的石头了。后来村里不准丁家奶奶养鹅,石头失业了。石头和娟子姐弟俩只好上山砍柴或采些中草药,然后偷偷地挑到城里去变钱,维持家用。丁家奶奶常常捧着个竹兜,到处借米,说是借,其实就是讨,谁会指望她还呢?有时在村里兜了一圈,还是捧着个空竹兜回家。那时候木棉岭家家日子都不好过,遇见丁家奶奶唯恐避之不及。娘有时动了恻隐之心,就量个一碗半碗米让我送过去。每每此时,丁家奶奶就蹲在厨房的角落里悄悄地拉起衣襟擦眼泪。

 

 

爹是村里的兽医,每天给猪做大夫,人称猪先生。猪先生也给人看病,但那是副业。给猪看病,村里规定,只收药费,不收门诊费用。虽说零花钱有几个,可木棉岭上的过客多,三教九流的和猪先生都是朋友,所以,算命的,剃头的,卖狗皮膏药的,各路行人经常到家里来吃住。猪先生喜欢结交南来北往的客,因而日子也过得很拮据。我的学费是每学期三元五角钱,爹总是赖着不缴。四年级开学时,我向家里要学费。爹说没钱,你要读去读,不读回来种地!他说交了白卷的人,还成了英雄,你还读个鸡巴书啊?

那天傍晚,他肩上斜挎了个药箱从村外回来,见我坐在村口的木板桥上哭,他就走到我面前,二话不说就给了我两个巴掌。他说书不去好好读,叫你哭,你再哭,老子一脚就把你踢到河里去。我说,不缴学费老师不让我进教室。爹把药箱往地上一掼,啐了一口痰骂道,好一个许金福,是许老师不让你进教室吗?我点点头。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笔,然后又到我书包里找到作业本,从上面撕下来一张纸,摊在药箱上,刷刷几下写了两行字。爹把纸折好交给我说,你把这交到许老师手上,老师就会让你继续上学的。我不信,这纸又不是钱,能抵学费吗?等爹走远,我偷偷打开瞧了一眼,上面潦草的字迹这样写道:许老师,我是木头爹猪先生,今欠贵校学费三元五角钱整,学期结束时还清!

第二天,早上,到了教室门口,许老师拦住我不让进。我从口袋里掏出爹写的字条给他。许老师笑着问道,木头,这是学费吗?我要的是学费,不是白条!我低着头一言不发。许金福老师打开纸条,看了许久。突然,他一拍我的脑瓜道,你是猪先生家的,不早说,妈的,你真是猪先生家的,那好,你进去吧!放学后,许老师把我叫到他办公室里,送给我两本新的作业本。他说,你回去跟爹说,这学期学费咱许金福给垫了!

暑假里,娘给我下了任务,下学期的学费得自己赚。我说,爹写一张纸条就行了,下学期让爹再写一张不就得了。娘说,许老师跟你爹是朋友,咱怎么好意思让他帮你垫学费呢?你今年十三岁,算是半大不小了,可以上山去打点柴卖钱,学费自己筹去!

石头叔听说我要上山砍柴,天不亮就来叫我。娘帮我准备好“饭块”,用一条方手巾包好,挂在我腰间。娘反复叮嘱我一定要等到肚子饿时,再拿出来吃,不要随便吃掉。娘做“饭块”还是有一定讲究的,就是把米饭烧到半焦不焦的程度,里面包一点辣酱,然后将米饭捏紧到拳头一样大小。其实,走不到山上,饭块就被我装进肚子里了,心想早吃晚吃一样吃,干嘛还要沉甸甸地挂在腰上呀!石头家穷,只能带一两颗番薯,我要分一点饭块给他吃,石头却坚决不要。上山路上,我对石头说,对不起,我没有帮你。石头挥挥手说,不关你事,这事就过去了,以后就别再提了。

到了中午边,太阳已经火辣辣地挂在头顶。等到一担柴砍好,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。那个又渴又饿的滋味,真是难受啊,后悔自己把娘的叮嘱当成了耳边风。石头说,肚子饿就吃山泉水,可吃饱了就得赶快下山,不然,肚子会更饿。石头带我去找泉水,在两块巨大的山石之间,果然有一脉清泉汩汩渗透出来。山石之下,是百丈深渊,我往下面看了一眼,脚就不自觉地颤抖起来。石头说,喝这口泉水是有危险的,稍不留神,脚下一滑,就有可能跌落悬崖。他先从巨石边沿爬过去,给我做了示范动作。然后牵着我手,一步一步向前移动。到了山石间,他让我先趴下去喝。我一口气差点将那一眼泉水喝光,直到肚子里装不下为止。我站起来时,只听见泉水在肚子里扑咚扑咚地乱晃,只要我一张开嘴巴,泉水就有可能从我喉咙里溢出来。石头站在边上说,好喝你就使劲喝吧。但是,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,这是秘密。吃足了泉水,我们回到砍柴处。石头帮我捆扎好柴担,就带我下山。石头说,上山容易下山难,下山担子重,肚子饿,所以,柴担不能过重,挑得动就挑,挑不动就得扔掉一些,明天可以捡回来,硬挑会伤害身子的。

第二天,天不亮,我和石头把柴挑到县城里去卖钱。那时候,家里没有钟表,不知几时。我们到了县城月饼厂门前,月亮还挂在城边。我说,起得太早,城里人还在做梦呢?谁来买柴啊!石头说,不起早,万一被人看见,事情就严重了。石头叔告诉我,村里规定,柴只能自己烧,不能拿来卖的。我说,那我们村有很多人在卖柴。石头说,队长是开一眼闭一只眼,他知道木棉岭人日子过得艰难。可是,我家跟别人家就两样,我家是上黑榜的。石头叔是县城月饼厂定点供柴者,虽然收购的柴价比起外面市价要便易一些,但不用走街串巷,也不用讨价还价。可月饼厂并不是每天收购的,遇到休息天或者专管员老罗不在,也是不收购的。我是第一次卖柴,只能跟着石头后面。石头望了望天色说,还早,你把柴担放好,就在门前打个盹儿吧。等门开了,我来唤你。我一坐下,就睡着了,等到醒来,天已经朦朦亮了。柴担还在,石头不见了。过了很久,石头才从月饼厂里出来。他说,啊呀,今天老罗没上班,月饼厂不收柴。我说,那我们只能挑到集市上卖?石头叔说,不行,集市上人多眼杂,万一被人看见就麻烦了。我说那咋办呢?石头叔说,还有一条路,就是挑到城东豆腐店里试试。

到了城东国营豆腐店,管柴火的麻婆说,柴火要收,但价格不高,每斤一分六。石头说,城西月饼店每斤一分八。麻婆说,我这里向来都是这个价,要卖就挑进来,不卖就挑走,我忙着呢!石头说,那行,成交吧。过秤,我刚好五十斤,卖了八角钱。石头六十斤,卖了九角六分钱。石头说,你第一次挣钱,我请你吃早饭。我说,叔帮了我,我来请你吧。石头说,你留着交学费,整票,就别打开了。我抚摸着三张带着墨香的票子:一张五角,一张两角,一张一角,的确有点舍不得打开。石头说,听我的吧!于是,我们在一条偏僻的弄堂里找到了个早餐店,用石头叔的零头六分钱吃了一次早餐。每人一碗稀饭一根油条一个馒头!时隔多年后,我依稀记得,当时稀饭一分一碗,油条一分一条,馒头一分一个,总共花了六分钱,就让我们饥饿的肚子填个半饱了。

回到木棉岭,当我把第一次赚来的八角钱交给娘手里时,娘激动地流泪了。娘抚摸着我脑瓜说,木头会挣钱了,学费有着落了。

整个暑假里,我就跟着石头叔上山砍柴。每到山上,石头叔就将衣裤脱得精光,等柴砍好了,再穿上。我好奇,就问石头叔。石头教我说,衣服汗湿了,穿在身上不舒服,光着身子干活,流汗也没事;再说衣服给刺戳破了要花钱买,皮肉破了会自己长上的。石头叔的话,我觉得有些道理,于是,我也学他样,到了山上无人处,脱掉衣裤,留一条裤衩干活。石头叔身上的皮肉经过日晒雨淋变得油光黑亮,啥虫子都别想咬他。而我,就遭殃了,身上被虫子咬得伤痕累累,后来变成一个个脓包,疼得我咬牙切齿。猪先生给我擦药膏时,嘲笑我说,木头啊,真是一块木头,朽木不可雕也!我说,啥朽木雕不雕的,我这不是为家里省钱吗?娘在傍边,心疼我说,木头,往后就别脱了,听娘话,莫学石头傻样!你是读书人!别晒得黑不溜秋的,没个书生样子。

这个暑假里,我起早摸黑挣了近十元钱。除了备足下学期的学费,给自己添了一双解放鞋,还给猪先生捧回来一坛女儿红老酒。老爹慢悠悠地品着酒,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,他拍拍我的肩膀说,好酒好酒,木头,你来咪一口吧!看来再也不用老子给你打白条了呢。我拿起爹的酒碗,咕咚一声咪了一大口,呛得我直叫,一股尿味儿,有啥好吃!猪先生笑道,木头连老酒都不会吃,将来还能有啥出息吗?

 

 

木棉岭上每到秋季,一树一树的野山楂熟了红了。木棉岭人称山楂为美楂,美山楂,山里红,点点美楂满山吞!娟子姑最爱采摘美楂果,白天到山上采摘,夜里将美楂用针线串成红红的珠环。第二天早上拿到镇上去卖,两分钱一串。每次娟子姑采摘几十串,挂在脖子上,然后走街串巷,沿街吆喝。有时生意俏,一会儿工夫卖光。有时生意冷清,早上出门,天晚才回家。

那天傍晚,娟子姑卖掉山楂,孤身回木棉岭的路上,路过一片荒地时,被一个陌上男拖进了芦苇丛中。丁家奶奶在香樟树下等到天黑,也不见娟子的身影,心里就着急。石头砍柴回家,放下柴担,听说姐还未回家就一路找寻过去,终于在芦苇地里找到了披头散发的娟子。丁家奶奶见石头拖着姐回来,哭天抢地,骂畜生,猪狗不如!娟子姑被人拖进芦苇丛中的事,木棉岭人很快就传得沸沸扬扬。第二天,公安局的一辆边三轮开到木棉岭。他们找到了丁家奶奶家,将娟子姑带去现场,还做了笔录。芦苇地里一片狼藉,地上还留下一摊血迹。公安问,那个人有没有弄到你?娟子说,没有,真得没有!公安问,那这血是咋回事?娟子说,血是那个猪狗不如的留下的,我咬伤了那个贼人的手指。娟子姑的话,公安半信半疑,问了一些话,拍了几张照片后,开着边三轮走了。

事情过去了大半年,那个猪狗不如的人一直没被抓到,但木棉岭人看娟子姑的目光变了。随着时间推移,木棉岭人似乎就慢慢地达成了一个共识,娟子姑是破鞋,是个被人穿过的破鞋!亲戚朋友想给娟子姑介绍对象,人家听说她是破鞋就打了退堂鼓!一连几次,碰了壁,于是再也无人给娟子姑提亲了。娟子姑二十岁爬上后,丁家奶奶就开始着急上火,常常骂门前的香樟树,说它们不保佑住在树下的子民,让他们受苦受难!

那年春天,木棉岭过客中,有一位拳师,自称姓毛。毛拳师长得人高马大,一张马脸被岁月磨得黝黑,一看就是个跑江湖的人,只是他脑瓜上有一小片空地,秃顶。他在香樟树下打了一套毛家拳后,看见了旁边站着许多看客。毛拳师抱抱拳头高声言语道:在家靠父母,出门靠朋友,今天路过木棉岭,此地山清水秀,小伙本分勤快,姑娘如花似玉,本人要免费送一些家传良药!跌打损伤、腰酸背痛、感冒伤风、女人家月经来了肚子疼、老爷爷咳嗽、老奶奶背疼等疑难杂症咱都能治。当然,如要问我,秃顶能不能治好?那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,治不好的。毛拳师伸出五指一撸自己脑门说,假如治得好,那我毛拳师就不是个秃顶了!如要问我,哑巴、瞎子、驼背能不能治好?那我毛拳师只能卷起铺盖走人啦。治得好咱就说治得好,治不好就治不好,我毛某不说谎话!

娟子姑有痛经的毛病,那几天,她正整日抚着小肚子喊难过,人缩得像一只煮熟的河虾。丁家奶奶问,俺家姑娘有痛经毛病,能不能治?毛拳师从行囊里摸出一把药丸,给丁家奶奶,说如果治不好你家姑娘,我毛拳师双手爬过木棉岭!丁家奶奶又问,那能根治吗?毛拳师说,根治不敢打包票,但药到病消完全可以!丁家奶奶捧着药回家连忙给娟子服下。果然,过不了几分钟,娟子姑的肚子就不疼了,人一下子能站直起来!丁家奶奶把毛拳师请到家里,拿出好饭菜招待他,把他奉为贵客!

毛拳师在木棉岭逗留两天两夜后,竟然爱上了娟子姑。他不走了,他要做木棉岭的上门女婿。他还请队长来做媒提亲,不知他使了啥魔法,丁家奶奶和娟子姑,还有石头叔都同意了这门亲事。队长说,成亲可以,但做上门女婿不行,我们这里规定只有家里没男丁的家庭,才可以招个上门的。毛拳师说,我原想从此不再浪迹天涯,以木棉岭为家,但村里有此规定,我也只能遵守。成亲后不久,毛拳师就带着娟子离开了木棉岭,从此杳无音讯。

 

 

 

我读高中开始住校,学校在县城塔山上。周日下午去校,下周六上午回木棉岭。每周五斤米,一瓶酱和一瓶咸菜,这是娘给我定制的一周口粮。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五斤大米吃六天,真的只能说吃个半饱。每次去学校,我都得挑一担柴到县城里去卖掉,才进校门。刚开始,买了柴,我直接将柴冲扛进寝室,藏到床底下。同学发现后经常拿我的柴冲出来玩耍,还取笑我,称我为樵夫!后来,我就不再将柴冲拿到学校,而宁愿多走些弯路把它放到亲戚家里。

那年年底,天气特冷。我床上只有一条三斤重的棉被,木板床上就一张草席,没垫被,半夜里常常被寒冷冻醒。有时冷得难受,就拿着棉被挤到同学床上。两条棉被合起来稍微温暖一些,但还是觉得冷。那天晌午,北风萧萧,老天像要下雪了。我正在教室里听课,走廊上,忽然传来了叫声:木头!木头!起先我以为谁的家里人呢,可是听了会儿,觉得耳熟,我扭头朝走廊里望去,只见木头叔背着一捆稻草,站在门口,他在朝我招手。正在讲课的老师问道,喂,你找谁?石头叔说,找木头。老师说,我们教室里哪有木头?石头说,我找人,找我侄儿木头。读初中后,爹把我改了学名,在学校里不再使用木头这个乳名了。同学们看着石头的傻样笑了,都在猜测究竟谁是木头,木头是谁?石头放下肩上的稻草,直接向我的座位走来。我顿时感到无地自容,忽地站起来,跑到石头叔面前,拉着他,没好气地骂道,你咋跑这里来呢?快走吧!快走吧!

出了教室,石头叔说,昨天听你娘说的,你宿舍里只有条二三斤重的棉被,又是睡硬床板,怕你夜里吃不消,我连夜编了一张稻草席,你看好不好?

我没好气地说,你拿回去,我不要!石头叔搓着手说,我知道,你冷,你把它垫在床板上,这样睡起来会暖和多。木棉岭家家睡稻草席,没稻草,眠床上咋受得了啊!他又从怀里模出一双棉鞋,塞给我,说冷从脚底生,穿上这个,你白天就不咋冷了。寒风里,只见石头叔上身穿着破棉袄,脚上一双布鞋,两只大脚趾像刚啄出壳的小鸡露在鞋外。我说,叔,你留着自己穿吧!我看你……

石头叔将脸一沉,不高兴了。他说,你是不是嫌弃啊?早上卖了柴后,我跑了许多店才找到合适你穿的棉鞋,给你,你就拿着吧!我只好收下。石头叔说,试试看,合不合脚?我试了试很合脚。我说,叔,对自己也好一点吧。石头说,我知道。

石头叔跟我到寝室,找到床位,铺好了稻草席,才拍拍衣袖上的草屑离开。那一夜,我睡得特别好,稻草的清香,伴我入梦。那是木棉岭的味道,那是家的味道。那一夜,我梦见石头叔真的飞起来了,他跟小时候一样手上握着驳壳枪从木棉岭上一路飞下来!

参加高考那个学期,学习很紧张,我有时要几个礼拜才回木棉岭一趟。每周的定粮,都是石头叔给我送过来的。石头叔来了,不再到教室找我,而把米和酱菜都直接放到我寝室里,偶尔还附带几个鸭蛋,那是他路过江边捡来的。他告诉说,早晨天朦朦亮时,赶鸭子人走过后,草丛里总能捡到一只两只鸭蛋。为了给我添加点营养,他挑着柴担天不亮就守在江边,等着鸭群经过。石头叔说,鸭蛋好,营养高,但你考试不能考一个鸭蛋,要考出一根油条加两个鸭蛋才行呢!

就在临近高考的节骨眼上,猪先生却给我带来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。那天早上,猪先生到学校里来,说石头出事了!我说出啥事啊?猪先生说,水库里淹死了。前几天,干旱,木棉岭脚那些农田缺水,水库里的水放不出来。原因是,水库底下的涵洞盖打不开,村里人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。几个水性好的壮劳力,沉到水底,也无法打开涵洞。谁知道,石头一声不响就下去了,涵盖是打开了,石头却没有上来。打捞上来时,人已经没用了。谁都知道,涵洞开闸那一下子,吸力有多大啊,石头却不知危险。我禁不住嚎啕大哭,怎么会这样啊?怎么会这样呢?猪先生说,人死不能复活,这也是命啊!娘叫我别跟你说,省得你分心,可我心里就憋不住,要跟你讲,你和他虽说叔侄,其实是兄弟一样的。我问爹,石头出殡了吗?爹沉默了一会,点点头说,把他葬在五爷边上,让他跟五爷去吧!我怒道,为啥不让我见他最后一面呢?你们是知道的,他是我最好的兄弟啊!昨天还做梦,梦见他从木棉岭上飞下来呀。爹说,人各有命,不可强求,你好好复习,考上大学,就是对他最好的安慰。

高考结束后,我直奔木棉岭,带了一些香纸银,烧给石头叔。我趴在石头叔的坟前大哭一场,你说,你要做一块会飞的石头,飞出木棉岭,飞出一番天地来,我的石头叔啊,我的好兄弟,你咋就这样走了呢?

那天路上,我又遇见了瞎子大陈,他正从木棉岭上一步一步移下来。他还是那个样子,还在替人算命,只是比以前更老了。他敲着两根竹竿,唱着歌谣:命里有时终会有,命里无时莫强求!

我想问一问大陈先生,人真的有命运吗?但我最终没问,看着他一步一步从我身边走过。命运,也许有,也许没有!谁说得清呢!

 

涂超君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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